
員工佳作
老屋天井里的那株葡萄樹,是奶奶用三斤雞蛋換來的,那年我五歲,春寒料峭的清晨,賣樹苗的老漢挑著擔子路過青石巷,擔頭幾根褐色的藤條在晨霧里晃悠。奶奶蹲下身摸了又摸,突然解下藍布圍裙兜住雞蛋追出去,回來時額角沾著草屑,懷里卻多了株羸弱的苗。
葡萄藤初來時只有小指粗細,父親在院角支起竹架,像給嬰兒搭搖籃。藤蔓試探著攀上竹竿時,我總疑心它在偷聽我們的絮語——春夜圍爐剝蠶豆,夏午搖蒲扇分西瓜,秋夕數雁陣過天井,冬晨掃落雪堆雪人。直到某個清晨,突然發現褐色的藤皮裂開細紋,滲出翡翠般的新綠。
五月薰風起時,葡萄葉像被施了法的綠綢緞,一夜間鋪滿整個竹架,陽光篩過葉隙,在青磚地上織出流動的碎金毯。奶奶總要搬竹椅坐在藤影里揀米,米粒從她指縫間簌簌墜落,驚醒了伏在葉底的紡織娘。我常仰面躺在條石上,看葉片背面淡青的脈絡,像看無數條通往云端的秘徑。
最怕七月里捉迷藏,掀開密葉總撞見拇指大的綠蟲,渾身長滿晶亮的細毛,有次被蜇得手臂紅腫,祖父便教我辨認葉背的卵鞘:“這是天牛的襁褓,得用竹簽輕輕挑掉。”他布滿繭子的手出奇靈巧,仿佛在給葡萄樹梳理發辮。雨后的傍晚,葉片肥得能掐出水珠,奶奶支使我去摘嫩葉,焯水拌香油,竟是清甜的滋味。
蟬聲漸啞的八月,葡萄開始變色,紫珍珠、綠瑪瑙、粉水晶,串串垂在竹架下,連瓦檐滴落的水珠都染著蜜色。父親搭梯子剪果時,我總在底下扯著圍裙接,卻常被漏網的葡萄砸中額頭,裂開的果肉滲出瓊漿,引得黃蜂圍著打轉,倒像是它們先醉了。
霜降前要修枝,祖父握剪子比劃著:“留這節眼,明年能發新梢。”剪刀開合間,枯藤簌簌落進竹筐,散發出陳年酒糟的醇香,然而,修下的老藤也不扔,奶奶把它們盤在灶臺后,說能鎮宅。冬雪壓枝的夜晚,葡萄架化作水晶宮,冰棱墜在枯藤上,叮咚聲整夜敲著瓦當。
今年春天回鄉,推開銹蝕的鐵門,葡萄架還在原地,新藤早已纏滿不銹鋼管,紫云英鋪地的天井變成水泥院子。唯剩墻角那截老根,年輪里還嵌著當年的竹架殘片,摸上去,仍是三十年前的溫度。 (高鵬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