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氣漸凝，如墨初染。月光似一匹素練薄紗，悄無聲息地罩落下來，它先是如薄霜敷于山頂幾株老棗樹的枝梢，晶瑩閃爍，而后又悄然滑墜，漸次鋪滿了坡面，月光涓涓順坡而下，溫存地輕撫過那幾棵虬枝盤結、老態橫陳的棗樹。昔日累累的果實早已被收盡，空余嶙峋的枝椏刺向夜空，此刻月光卻仿佛在枯瘦的枝頭間重新綴上了無數剔透的碎銀子，隨風輕輕晃動，細碎閃亮，恍若舊夢未醒。月光繼續往下漫漶，浸潤過坡腰間的那片豐茂草叢。草叢間雜生著點點野菊，而還唱得正酣的蟋蟀，鳴唱驟然被這洶涌而至的光之潮水淹沒，它們仿佛被攝了魂魄，屏息噤聲，只靜待著那冰涼又溫柔的光波，無聲地流淌過自己的身體。幼時，我也曾偷偷爬上這座山坡，只為偷摘幾顆熟透的、蜜桃解饞。那時常常被看園子的主人撞見，心便猛地一縮，倉皇而逃，腳下踉蹌，慌不擇路之下，竟跌跌撞撞滾下坡去，狼狽不堪。 

然而，烙印在心底最深的，是每次躡足潛蹤、偷蜜桃前猛一抬頭，那輪月亮竟似早已守候多時，總是冷冷地懸在樹梢之間，如一只清亮的眸子，凝望著我------月光仿佛生了根般停駐于樹梢，無聲無息地注視著我鬼祟的一舉一動。此刻重臨故地，月光依然清冷如斯，而我卻已不復當年那個懵懂莽撞的孩童了。

月光終于無聲地淹沒了整面山坡，便如水決然漫過了堤壩，再無所阻，順勢向著坡下的村莊奔涌而去。整個村莊，霎時間如沉入澄澈幽深的水底世界。月光溫柔而執拗地漫過沉睡的屋舍，漫過酣然靜臥的草垛、每一寸沉睡的土地，最后沉甸甸地墜入村莊最幽暗的深處，輕柔而徹底地覆蓋了村中所有的一切，無一幸免。月光越過了山丘，恰似翻過了厚重的時光，它以一種無可抗拒的溫柔，無聲無息地淹沒了我們的村莊，也徹底淹沒了曾經在坡面上奔跑的那個驚惶失措、慌張少年。

月光從容翻過小山坡，便決然地、沉甸甸墜入村莊。于是，整個村莊便如沉在一片澄澈無垠的水中了。這浩渺的光之潮水無聲淹沒了屋舍草垛，也無情地淹沒了我與山坡的往事------那月下爬坡偷蜜桃的倉皇少年，連同他“滾燙的心跳”最終被這無邊的月華徹底浸透。此時萬籟俱寂，連蟋蟀也徹底噤口無言，山坡與村莊皆深深浸在月光溫柔而恒久的無聲呼吸里。這翻山越嶺的光明，并非為了炫耀般耀目于天際，它執著流徙的每一步，都似乎只為輕輕覆蓋大地睡夢中微蹙的額角------那額角上深深淺淺，刻著我們所有無處傾訴的顛沛與微不足道卻刻骨銘心的悲歡。悚然發覺自己亦早已成為山坡上被光徹底穿透的一株草芥，渺小如塵，沉默地承接著自九天傾瀉而下的無窮寂靜。

（李向向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