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如墨硯傾覆，潑染靛青長夜，唯天際遺落一緞灼紅的綢。棧道旁，柳樹默立。皸裂的樹皮泛著深褐啞光，宛如歲月碾過的舊紙；新抽的枝椏卻逆光舒展，葉片在路燈下鍍染銀綠，恍若春芽偷吻了月華。

天空的退場戲悄然上演：西天云絮被夕陽烙上焦金，熔巖般的橙紅在褶皺間流淌，邊緣暈開粉紫漣漪，似火焰與夜色碰杯濺落的酒痕。那殘紅漸次蜷縮，從燎原火舌褪作將熄燭芯，終被靛青夜色一寸寸蠶食。云層深處，光的碎屑猶在掙扎，化作暗藍天幕上不甘的斑點，如同未寫完的詩行。

棧道木板溫潤棕黃，足底輕叩，便漾起細碎吱呀——那是老樹與大地的秘語。旁側草尖噙著夜露，濕意透過鞋底，洇開一絲沁涼，恍若觸到暮色的脈搏。路燈暈染半透明的乳白，將樹的下半身攏入暖黃，上半身卻依然浸在暮色里，形成奇異的明暗結界：樹身仿佛同時棲息著黃昏的余溫與黑夜的靜謐，一半擁抱煙火，一半皈依寂寥。

夜風掠過枝椏，葉片沙沙絮語，分不清是向晚霞作別，抑或與路燈寒暄。當最后一縷橙紅墜入地平，路燈徹底描摹出樹的輪廓，也將樹影在地上拉得更長，似要向黑暗索求更多的存在。我佇立良久，看它在明暗間切換妝容：樹皮的溝壑盛滿燈影，新葉的脈絡潛藏暮色。倏然徹悟——世間萬物皆棲于過渡之中。此樹既承接過白日的蔥郁，亦將守望黑夜的孤清；每一道年輪深處，都鐫刻著光與暗的輪回、生長與凋零的絮語。

暮色漸沉，樹影愈深，唯有風，仍在孜孜翻閱葉間那些明暗交織的故事。

（米亞南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