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員工佳作
城市的五月,陽光被玻璃幕墻切割成碎片化的光斑,車流在高架橋上織就流動的金屬蛛網。在停車場按下汽車解鎖鍵,后視鏡里映出自己略顯疲憊的面容,忽然想起昨天視頻時母親說的話:“你爸又在念叨做攪團呢,說你上周打電話說想吃”。
車子拐進熟悉的巷子。遠遠看見自家陽臺,母親的身影在窗簾后晃了晃,想必是聽見了汽車引擎聲。停好車,后備箱的金屬扣"咔嗒"一聲輕響,驚飛了樹上的麻雀,卻驚不醒歲月里那些沉眠的溫柔。
拎著禮物走上樓,樓梯間的聲控燈隨著腳步聲次第亮起,還沒來得及敲門,門就開了,母親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藍布圍裙,指尖還沾著臊子的紅油,身后的廚房傳來"咕嘟咕嘟"的聲響,像極了小時候她哄我睡覺時哼的搖籃曲。
“路上累了吧?快洗洗手,你爸在廚房快把鍋攪破啦。”母親接過我手中的袋子,她忽然湊近聞了聞:“又買酒啦?你爸最近腸胃不好,下次別買了。”她的嘮叨里裹著蜜,我卻在她轉身時,看見她發間新添的銀絲在燈光下閃,像春雪落在青瓦上,無端惹了幾分心疼。
廚房里,父親正對著鐵鍋較勁,新換的抽油煙機低低轟鳴著,金屬濾網間卷著蒸汽,在他額角凝成汗珠。我接過他手中的搟面杖,觸到木質紋理里嵌著的面糊,那是幾十年攪團生涯留下的勛章。面糊在鍋里翻涌,我學著父親的樣子順時針攪動,手腕卻因久未做活而發酸,他在一旁笑著搖頭:“到底是坐辦公室的手,當年你媽懷著你,還能幫我攪鍋呢。”
關中的攪團,是刻在掌紋里的記憶密碼。父親常說“攪團要好,七十二攪”。那根棗木搟面杖在他掌心轉出歲月的弧光,每道攪動里都藏著人生隱喻。初攪時面粉松散如少年心性,父親說“穩得住勁才熬得出滋味”,像極了初入世事的跌宕,青澀里藏著笨拙的勇氣。第二十攪面糊黏連如職場瓶頸,臂彎發酸卻不能停,父親額頭的汗珠滴成“半熟不熟時最需咬牙”的警示,道破中年人的撕扯與堅持。第三十六攪進入重復的“醒面”期,父親哼著秦腔說“重復里能見清明”,讓我懂得平凡日常里的韌性修行。直到第七十二攪,面糊透亮如琥珀,父親擦汗的笑里藏著孩童般的得意:“苦汁兒熬透就是甜。”此刻才懂,這哪里是攪團,分明是歲月在教我們與生活和解——從青澀掙扎到澄明堅韌,每一圈轉動都是心性的打磨。如今看他佝僂著腰攪動,忽然明白最好的人生哲學,都在這七十二攪的煙火氣里,慢慢來,別慌,光陰會把每份用力,釀成心底的暖。
一家人圍桌而坐,攪團裹著臊子湯滑進喉嚨,酸辣中帶著麥香。父親說著小區里晨練的趣事,母親抱怨樓上的空調水滴在雨棚上吵人,這些瑣碎的日常,此刻卻像攪團里的蒜泥,辛辣中透著熨帖,讓人忍不住一口接一口地吞咽。
傍晚返程,母親往后備廂里塞了滿滿當當的東西:保鮮盒裝的攪團、玻璃罐的臊子、塑料袋裝的香椿芽。父親站在車旁,反復叮囑“高速上別超速,累了就去服務區歇著”,引擎發動時,后視鏡里的父母還在揮手,母親的圍裙被風吹起一角,像一只想要展翅的蝴蝶。
城市的燈火依舊璀璨,而我知道,在千萬盞燈里,總有兩盞為我亮著,一盞在父親的搟面杖下,一盞在母親的湯勺里。那是歲月長河里,最溫暖的歸處。
(張瑜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