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員工佳作
我和周叔的交情,是從車庫那兩個緊挨著的車位開始的。
每天早上七點,那輛銀白色現代總會準時往外挪。開車的老頭頭發花白,左手把著方向盤,右手總搭在車窗沿上,車后座的布兜子總是鼓鼓囊囊,看著就沉。起初我以為他跟我一樣,是趕早高峰上班的,心里還嘀咕:這把年紀了,還這么拼?
有回我倒車時差點蹭到他的車,搖下車窗道歉,他倒樂呵呵的:“沒事沒事,我這破車,蹭掉塊漆不打緊。”聊起來才知道,他姓周,比我爸還大五歲,卻不是去上班——那布兜子里裝的,是給老區他爹捎的菜。
“天天這時候走?”我遞過去一瓶礦泉水,看他額頭上滲著汗。
“得趕在七點半到家,老爺子醒得早,等著吃飯呢。”他擰開瓶蓋喝了兩口,指節上全是老繭,“從新區到老區,二十八公里,不快跑趕不上趟。”
我這才留意到他后座布兜里的名堂:春天是帶著泥的菠菜,夏天是頂花帶刺的嫩黃瓜,秋天的核桃用舊報紙包著,冬天就裹著幾層塑料袋的白菜。有次見他搬一小捆香椿,芽子嫩得能掐出水,他說:“老爺子就好這口,早市上搶的,來晚了就被人挑光了。”
真正熟絡起來,是個下雨天。我下班回來在車庫躲雨,碰見他剛回來,車轱轆上全是泥點子。他正彎腰擦后座沾的菜湯,我過去搭了把手,他遞過來個蘋果:“剛給老爺子買的,你嘗嘗。”
“叔,您這天天來回跑,圖啥?”我咬著蘋果問。
他擦車的布頓了頓,往老區的方向瞥了一眼:“老爺子九十五了,在那邊住了一輩子,說啥也不肯來新區。”他笑了笑,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,“老房子墻皮都掉渣了,可他摸著門框就說踏實。王寡婦的胡辣湯攤還在巷口,李老頭每天早上準來敲門借火,這些他都舍不下。”
周叔太懂他爹的犟脾氣。從新區到老區那二十八公里路,他一天一個來回,雷打不動。儀表盤的里程數早已跳過十萬,副駕儲物格里的油卡換了一張又一張。兒子早就在新區給他買了電梯房,一百二十平,光陽臺就夠擺兩桌麻將,可他那九十五歲的老爹偏不挪窩。
“不去不去,”老爺子把拐杖往地上一頓,震得水泥地咚咚響,“這老巷子住了六十多年,閉著眼都能摸到雜貨店。去新區?出門連個說話的都沒有,憋也憋死了!”
那天雨大,周叔說路上堵車,給爹做的面條都坨了,老爺子坐在門口小馬扎上,瞅著巷子口等了快倆鐘頭。“你說他眼神都花了,能瞅見啥?可就那么坐著,跟個門神似的。”周叔說這話時,聲音有點啞。
后來我總在車庫碰到他。早上見他時,布兜子里的菜沾著露水;晚上見他時,布兜子空了,他袖口總沾著點油漬。
有次我加班回來晚,看見他正拿紙擦鞋上的污漬。
“白天給我爹修輪椅,扳手沒拿穩,砸腳上了。”他指著鞋面上的污漬笑,“人老了,啥都不頂用了。”
“那您還天天跑?”
“不跑咋辦?”他捶了捶腰,“護工請過,炒個青菜放半勺子味精,老爺子罵人家瞎糟蹋東西。再說了,他年齡大了,念舊,不愿意來這邊。”
有回早高峰堵在路上,正好跟他的現代并排。我搖下車窗,看見他正給布兜子里的西紅柿套塑料袋,怕顛壞了。“昨天老爺子念叨想吃糖拌柿子,”他指了指那些通紅的果子,“早市上挑了半天,得是沙瓤的才甜。”
車龍慢慢往前挪,他的現代跟在我后面,像個不緊不慢的影子。陽光穿過車窗,照在他后座的布兜子上,那些帶著土氣的蔬菜,忽然顯得格外金貴。
現在每天上下班,我總習慣性往他車位上瞟一眼。要是他的現代還在,就知道今天周叔起晚了;要是車位空著,就猜他后座的布兜子里,今天裝了啥新鮮菜。
小區的保安說,周叔的車,每天進出都踩著點。早上七點出門,下午六點進門,比小區的鐘還準時。
后來,周叔的兒子又提請護工的事,周叔望著新區的燈火,慢悠悠地說:“你爺爺守著老區,是守著他的念想。我守著他來回跑,是我的念想。”這話像顆石子投進水里,蕩開的漣漪里,有父親年輕時扛著他過河的背影,有他教兒子騎自行車時松開的手,還有此刻菜兜子里沾著的晨露。
這兩個緊挨著的車位,像兩個標點符號,一個忙著趕去謀生,一個忙著趕去盡孝。而那條二十八公里的路,被周叔的車轱轆碾了七年,把陌生的鄰居,碾成了心里有數的熟人。
這二十八公里的路,周叔還在繼續走。車輪碾過的晨昏里,藏著最樸素的牽掛:是菜兜子里的新鮮。這世間的真與善,原不必轟轟烈烈,就像這日復一日的二十八公里,一頭連著老人舍不得的舊時光,一頭系著兒子放不下的骨肉情,把尋常日子,走成了歲月里最綿長的詩。(賈翠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