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員工佳作
四月的西安城浸潤在酥雨里,城墻根的迎春花早已謝了金黃,取而代之的是梧桐樹梢層層疊疊的新綠。恰逢周末放晴,我們全家起了個大早,將帳篷、登山杖和灌滿茉莉花茶的保溫壺塞進汽車后備箱,向著終南山深處的南五臺駛去。
車輪碾過一小時晨光,穿過終南山隧道時,女兒突然指著窗外驚呼——隧道口竟懸著一簾銀瀑,水霧在朝陽下折射出微虹。轉過最后一道山梁,但見五座山峰如青蓮綻放,山門處幾縷炊煙正從農家樂的灶膛里逸出,混著洋槐蜜的清甜飄進車窗。
沿著盤山公路徒步,石階縫里鉆出的二月藍像灑落的星子。圣壽寺的唐風飛檐下,老僧敲響銅鐘,驚起塔頂筑巢的斑鳩,撲棱棱掠過隋代石塔斑駁的經幢。行至五馬石,嶙峋的巖壁上竟嵌著半截古碑,苔痕遮掩的“大業三年”字樣,讓人恍見隋煬帝巡游時在此系馬的盛景。
三小時跋涉后登頂觀音臺,海拔1688米的觀景臺上,八百里秦川如巨幅水墨在腳下鋪展。東北方西安城的輪廓隱在薄靄中,西南側太乙峰的積雪尚未消融,恍若仙人遺落的玉簪。正待拍照,一團流云倏然漫過山脊,將我們籠進濕潤的霧氣里,連發梢都綴滿細密的亮晶晶的水滴。
這些年城里人愈發愛往山野跑。去年深秋在嘉午臺,我曾遇見一對銀發夫婦帶著自制望遠鏡觀星;初春的翠華山碎星潭畔,寫生的美院學生將畫板浸得半濕;就連去年除夕,朋友圈里都有人曬出冰瀑下的野炊——秦嶺七十二峪里,彩色沖鋒衣已成了流動的風景。
行至半山腰那株千年七葉樹下,女兒突然蹲下身。原來樹根凹陷處積著昨夜的雨水,儼然成了微型生態圈:水黽在鏡面上滑出漣漪,孑孓扭成細銀簪,幾片七葉樹嫩芽正以肉眼難察的速度舒展。這讓我想起去年在圭峰山遇見的場景:暴雨初歇,十幾只藍尾蝶集體停棲在濕巖上晾翅,宛若給山巒披了件流光溢彩的鱗甲。
山徑轉角處總有驚喜。石縫里探頭的龍膽花藍得驚心,像打翻的靛青顏料;苔痕斑駁的唐時摩崖上,“云深不知處”的刻痕里竟冒出幾叢虎耳草;最妙的是那樹未開的洋槐,花苞像綴滿枝頭的翡翠鈴鐺,引得蜂群圍著打轉。走得乏了,便坐在溪澗石上,看透明的水蜘蛛在漣漪間作畫。山風裹著草木清香掠過耳際,向家人說起單位里的KPI考核,話音未落,那些郁結竟也隨著飄遠的云絮消散了。
行至火龍洞附近,遇見采藥的老漢。他竹簍里躺著剛挖的蒼術,斷面朱砂色的紋理宛如凝固的晚霞。“這是給老伴治風濕的。”老人笑著掰開塊莖,辛辣的藥香瞬間漫開。他指著崖壁上的連香樹告訴我們,立夏前后會有成群星鴉來啄食翅果,“那陣勢,跟撒銅錢似的。”
如今登山于我,早不止是強身健體。某個加班至凌晨的冬日,我獨自驅車來到灃峪口。雪落竹海的簌簌聲里,凍僵的指節撫過巖壁上絨絨的綠苔,看月光在石階上跳格子,偶遇松鼠捧著橡果愣怔的模樣,竟覺滿身疲憊都化作了冰涼的霧氣。
人生何嘗不是翻山越嶺?有時走在舒緩的山脊,看野櫻桃把山道染成粉雪;有時困在嶙峋石峽,聽旱螞蟥在枯葉下沙沙游走。但正是那些氣喘吁吁的攀爬,那些被荊棘勾住衣角的時刻,讓我們在巖縫間照見自己的韌勁。就像此刻南五臺的云霧,看似遮蔽了前路,走著走著,卻自會化出通途——轉過某個無名山坳,忽見十丈飛瀑破云而出,水沫在陽光下幻作七彩虹橋。
暮色漸濃時,我們沿著野徑下山。林深處傳來角鸮的低鳴。女兒突然指著西天驚呼,我抬頭望過去,最后一抹霞光正給觀音臺戴上一頂金冠,而山腳的燈火已次第亮起,像大地睜開了惺忪的睡眼。 (楊晶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