菜子塬是一處尋常村落，坐落于彬長城關街道的塬上。因開展下基層交流工作，我遂來到此地。抵達菜子塬時，距離立秋尚有幾日。彬州的天空已然顯露出初秋的高遠之態，陽光斜斜地鋪灑在塬上，并非肆意傾泄，只是輕柔地覆上一層，宛如有人抖開的薄紗，漫過黃土峁，漫過果樹梢。風中夾雜著花椒的辛香，混合著核桃青皮的澀甜，枝頭的柿子依舊青澀，恰似一串串緊握的小拳頭，需再歷經幾場秋陽的照耀、幾夜涼露的浸潤，才肯緩緩松開指縫，透出些許紅暈。

塬上的房屋，十之八九處于空置狀態。墻皮剝落之處，露出灰黃的土坯，仿若老人脫落的牙齒。鮮能見到年輕人的身影，留下的皆是守著老屋與果樹的老人。日子過得舒緩而踏實，猶如院角那棵老核桃樹，根系在黃土里盤繞成密匝的網狀，任憑風吹葉落，依然巋然不動。午后時常可見幾位老人坐在屋前的石墩上，有人端著粗瓷碗，碗沿沾著幾粒米，慢悠悠地喝著玉米糊糊；有人低頭摩挲著籃子里的豆角，指尖掐去蒂頭。他們默默無言，卻似一幅被時光浸潤得柔和的畫，墨色漸淡，肌理卻愈發清晰，安穩得令人心生暖意。

廠區午后無人，我便獨自前往周邊閑逛。水泥路面被曬得發燙，鞋底踩上去能感受到細微的灼熱，路邊的野草卻依舊綠意蔥蘢，葉片上的絨毛沾著午后的光線，亮閃閃的。陽光透過柿子樹的葉隙，在地上織就晃動的碎斑，風拂過時，光斑便如碎銀般游走，碰觸到墻角的青苔，碰觸到半露的黃土，皆染上幾分活潑之態。青柿子沉沉地墜在枝椏間，偶有風吹過，便輕輕晃蕩，低處的果子幾乎要蹭到墻頭，反倒比熟透之時多了幾分憨態——仿佛一群調皮的孩子，扒著枝頭偷看這塬上的日子。

途中偶遇一位采摘花椒的老伯，頭發白得如同落了一層霜，還沾著些許草屑，指尖在枝椏間靈動地翻飛，紅亮的花椒粒便簌簌地落入筐中，帶著剛離枝的鮮活氣息。他見我經過，抬眼望了望，目光如塬上的風，清淺地掃過，便又低頭繼續忙碌。花椒的麻香混合著泥土的腥氣彌漫而來，比任何精心調配的香料都更為真切，那是土地本身的味道。

行至一處廢棄小學，銹跡斑斑的鐵門歪在一旁，門軸上的鐵銹蹭在褲腿上，留下褐紅的印記。院子里的野草幾乎沒過膝蓋，墻面上“好好學習”的宋體字被風雨侵蝕去了偏旁，僅剩下幾個殘缺的骨架。往日書聲朗朗之地，如今只剩塵土與寂靜。

行至廠區后院，竟邂逅一番鮮活之景。兩只白兔蜷縮于籠中咀嚼小草，三瓣嘴快速翕動，草葉碎末沾于唇畔。見有人來，耳朵瞬間豎起，紅眼睛滴溜溜轉動，宛如藏著兩汪受驚之泉。幾只白鵝伸長脖頸踱步，羽毛潔白耀眼，翅尖沾染泥點。見我靠近，便張開翅膀嘎嘎鳴叫，似在守護著什么。雞群自不必說，在院子里刨土覓食，見有人來，即刻圍攏過來，雞爪踏在泥地上沙沙作響。未曾料到，草蔭下隱匿著不少蚊子，灰撲撲的，悄無聲息地落于身上，專挑腳踝與小腿細嫩之處叮咬。片刻間，便腫起一片紅疙瘩，猶如落下一串熟透的草莓，有的被撓得紅里透紫，癢意順著皮膚直鉆骨縫，只得不停地往衣襟上蹭，倒為這喧鬧之景增添了幾分狼狽的真實感。

夜色漸深，廠區的燈光星星點點地亮起，暈染開一圈圈暖黃的光暈，在地上投下矮矮的影子。站在院子里抬頭望去，在城里被高樓切割得支離破碎的星空，在此處卻完整得如同一塊黑絲絨，綴滿了如碎鉆般的星子，密集得能夠接住人的目光。遠處偶爾傳來狗吠聲，隔著夜色彌漫而來，悠悠揚揚，反倒襯托得這夜愈發靜謐。

這塬上的日子，雖不如城市那般熱鬧，卻自有其獨特的節奏。花椒在枝頭紅得正艷，核桃在殼里悄然飽滿，老人們在陽光下悠然消磨時光，就連后院的雞、鵝、兔，也都活得有滋有味。憶起晨起時所見，露水在蛛網上結成的經緯，銀亮閃爍著細碎的光芒。這塬上的日子，原本也是光陰織就的網，疏朗卻緊實，網住了風，網住了果，亦網住了人。

明日，我應當去采摘些花椒。用袋子裝好，待交流結束后帶回去。待某個起風之日打開，那辛烈的香氣里，或許會突然涌起菜子塬的風。（黃振宇）